下雪了,大雪夹着大风,天地之间只剩一片白色。
这天,我和左左朋友一起上计算思维导论课。计算思维导论是我们的专业课,其它同学都在认真学习,前面的一个同学在她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想把 PPT 的每个字都写下来。不过,这节课对我和朋友来说都是水课——这些东西我早在接近十年前就学得差不多了,不需要听,而朋友则无论什么课都吊儿郎当,包括这节课。
一直刷着自己的手机,我们很快就闷了。于是我们打开 B 站,互关后又互相翻动态,这时他翻到了一张照片:我和 B 站 UP“真·凤舞九天”的合影。
他惊呼:“你居然见过萌凤(注:‘真·凤舞九天’的昵称)?”
我也惊呼:“你也搞化学?”
他于是说,他曾经是搞化竞的,还把好几个同学劝去了化学专业,并且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他们挨铁拳的样子。如果他没有吹牛,那么他至少创造了 3 个左人。
“你可真是带恶人,我祝你死后下氟锑酸地狱,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氟锑酸质子化,质子化完了之后又复活进第二桶氟锑酸,连续不断,苦不堪言。”我笑道。
“但他们都是自愿的啊,我只是推波助澜一把,选专业的决定还是由他们的自由意志作出的,自由,懂吧,是自由。”朋友也和我开玩笑。
“啧,老 libertarian(自由意志主义者)了。”嘴上还在开着玩笑,思绪却已把我带向他处。这也许是一个从几十年前开始的故事。
外祖母化学一向很厉害,但高中时恰逢国家大事,失学,成了小学教师。她一直很后悔因为时代浪潮而没能继续在化学方向发展,直到发现自己色弱,才稍稍宽心:反正都学不了。
这里,我们要了解一个被高中生们当考点死背的知识:决定色盲与色弱的基因在 X 染色体上。于是外祖母的两个儿子(我的两个舅舅)也都是色弱,不巧的是,他们的化学也特别强。
大舅,化学竞赛全国一等奖,保送时被大学以色弱为由拒收。复读一年,再报化学专业,这次的结果好了些:接受调剂或者拒收,二选一。大舅选择了前者。
二舅,化学竞赛省一等奖,因前车之鉴,未选择继续竞赛,也未选择化学专业。
懂高中遗传学的人不难计算:因为外祖父不是色弱,母亲也就不是色弱,但她的两个 X 染色体里有一个来自我的外祖母,那么我作为一个男孩,有 1/2 的几率是个色弱。很不巧,我就是色弱,并且我的化学也还是很好。小学五年级时我开始参加“小小科学家”大赛化学组,省一等。六年级时上午刚考完小升初,下午再次去这个比赛,又是省一等。
为了参加这个比赛,我预习完了初中化学书。因此,我四年后在初三化学课上可以预习完高中化学书,并且帮化学科组出题。记得当时我们的化学老师向我们悬赏,说可以按出题者的要求表演一个实验。我于是拿索尔维制碱法流程出了一道大题,竞标成功。老师当时答应我做铝热反应实验,可恰逢学校实验室装修,只得作罢。实验室装修完毕时,我们已经毕业半年了。
初中毕业了,那时,我带着从计算机、自然科学到人文社科的广泛兴趣,以及满腔的热情告别了初中,来到佛山一中。那时我想,自己的十八般武艺在这里都能得到充分发挥,为自己争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但就在开学第一天,我发现自己所在的普通班气氛相当沉闷。本是认识新朋友的最佳时机,可我班上的人却全都坐在座位上看自己的书,而一墙之隔的竞赛班倒是欢声笑语不断。人与人总是有差别的,正是这种差别让我在小升初里拼命考上了自己的初中,而不是就近入学公立初中。然而,现在我又回到了这个为我所厌恶的氛围里。
看到竞赛班里的几个同学,我才想起我本来可以进竞赛班的。中考完后,高中竞赛班开始选拔,规则如下:
其他被佛山一中录取的普通生(指提前批第一层次录取的学生),都有资格参加加木大学先修课程班(竞赛班)选拔测试,但需要进行网上报名,并于 2017 年 7 月 9 日参加测试。具体流程如下……
这份文件在这里:https://www.fsyz.com.cn/zszp/201707/t20170703_7092245.html
我不是普通生,而是“指标转普通”生,虽说比普通生降了十分,但也占了生源里 30% 以上的比例。当时看到这个通知,我没有报考竞赛班。然而我发现竞赛班里有好几个同学也是指标转普通生,我去问,他们告诉我:实际操作中根本没有管生源成分。后来我又发现,就连中考没被我高中录取(虽然是被更好的高中录取)的人也可以参加这个考试,然后到我的高中就读。
幸运女神总会眷顾我的。我想。在隔壁传来的欢笑声里,我回到我死寂班级里的座位上,翻起化学选修三,那是我初三时买的高中课本,百看不厌。
幸运女神果真眷顾了我,竞赛班的班主任(下文不妨以化名“伍振英”称之)看到我在翻这本书,便邀请我参加化竞培训。伍振英(老师)1还说,高一上学期期中考后有可能重新分重点班。因为色弱,从一开始,我就不对“奥赛拿奖参加自主招生”抱什么希望,但伍振英(老师)听说后依旧鼓励我参加,我于是进入奥赛培训班,开始了努力,一是为了进入重点班,二也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想学习更多的化学知识,毕竟这几乎是我学习大学化学知识的唯一机会。
高一开学,第一节课,整间教室里坐着的八十多个学生没有让我退缩。也许是为了考验新生,第一节课,伍振英(老师)的讲课节奏非常快,讲了一大堆东西。我记得,在这节课上,我是与伍振英(老师)对答最多的学生。下课时,伍振英(老师)宣布下一节课要考试,且会根据考试成绩决定学生的去留。我向他要来课件,把这个 ppt 整理成一万多字的 word 文档,发在群里分享给同学,又用三天时间把里面的东西吃穿,至今还记得其中最难的是不同轨道电子电离能的经验公式。
竞赛班第一次考试,我位列第七,与第一差了 6 分。我决定继续拼命。第一次段考中,我化学级排 11,期中考时,我排第二。
然而竞赛班并未重新分配。学校政策就是如此反复无常。我把分入竞赛班的希望寄托在高二的重新分班。据往届政策,高二两个理科重点班里,各有一半名额分配给我们奥赛生。
不过这时另一个机会到来了:我通过学校筛选,成为我校化学学科参加 2018 年中学生“英才计划”的唯一一名候选人,先在网上参加笔试,然后去中山大学参加面试。面试那天,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毫无面试经验的我第一次打理起了个人形象。
这次面试我排在最后,和一个来自广东省实验中学的学生一起面试。我还记得面试时印象深刻的一幕:
面试官问:“你们平时在化学方面有什么研究或探索吗?”
省实学生:“我们学校请了 xxx 院士带我们搞课题,我们研究了饮水机水垢的成分,发现……”
我答:“在做‘铝与酸或强碱的反应’实验里,我发现石蕊试剂滴入反应后溶液中会褪色。为此,我提出了三个猜想、设计了两个实验,分别是……这些也记录在了我的报告里。也如我报告写的一样,经验证,猜想 2 是正确的。”
广州学校对佛山学校的资源碾压把我吓得不轻。虽说如此,我还是成功入选了,并且在入选名单上没有看到这位同学的名字。也许是我自主设计实验的思维被看中了吧。高一上学期期末,作为佛山市化学学科仅有的三位入选者(另两位来自另一所学校),我去中大参加“英才计划”开幕式,然后在那里见识到佛山与广州间更大的差距,对此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来填补。
2018 年每周六下午,我都在中山大学的实验室与图书馆中度过。靠着啃,我硬是把自己的化学提高到了能与同组的华附学生谈笑风生的水平。与此同时,我在奥赛班第二次考试中与常年第一的另一位同学并列第一。
然而这时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失去了太多。因为竞赛培训的时间冲突,我放弃了各种各样的社团,也因此放弃了自己的许多爱好。我曾经热爱辩论,却因为时间冲突而不能进辩论队;我曾经热爱计算机,却因为化学竞赛而没能加入信息学奥赛班。我还发现化学奥赛班里真正有能力的同学不足五分之一,为了照顾这些连高中化学都一无所知的同学,伍振英(老师)极大地减少了大学内容,甚至是奥赛考点的讲授,而是将讲课中心放在了高中化学上,只在奥赛高频考点方面有所拓展。然而与此同时,市里的另一所学校早就聘请了竞赛金牌教练,为他们的竞赛班搞培训。我失望,我疑惑。失望是因为无法学到新的知识,疑惑则是因为:即使对于奥赛本身而言,伍振英(老师)所讲的也远远不够。
前面说过,我参加奥赛班有两个目的:发展兴趣(学习知识)与进入重点班,其实进入重点班也是为了学习更多的知识、拓展自己的视野。而现在,前者已经被证明无法通过奥赛班而实现。剩下的只有进入重点班一个目的了,而为了这个目的,我要进行大量的练习而非学习,我要做大量的应试工作。我不喜欢也并不擅长应试。尽管如此,我还是只能努力去做。高一下学期期末的广东省化学竞赛中,我获得三等奖。全年级一等奖共 1 人,二等奖共 1 人,三等奖共 3 人。我还记得我高一上学期进入佛山一中时,看着上一届的楼道里贴着几个名单,上面写着一些学生在奥赛班内的考试成绩,以及他们是否被选入重点班,奥数前十可以进入重点班,理化生则只有前五可以,计算机和英语则没有资格。按照这个标准,我是可以在高二时进入重点班的。
繁重的应试工作已经伤害了我对化学本身的兴趣。曾经勇敢去探索的热情,现在已经不会有了;曾经如泉涌的灵感,现在也不再有了。我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化学与奥赛并不是一回事,与奥赛班更无关系,没必要恨屋及乌。然而这有用吗?
暑假,奥化班同学自愿报名 8 月初在杭州的集训。当时剩 37 人的奥赛班,报名的却只有 7 人。在杭州,伍振英(老师)对我们说,他想让真正有能力有意愿的同学留下,而我们几个看来就是如此。这无疑更增加了我对于进入重点班的信心。
环顾四周,我发现我与其它 5 人所在的“基础班”里,有一半以上的准高一生,甚至准初三生。他们比我们小一两届,水平却和我们不相上下。而据奥化常任第一说,她所在的“提高班”里,讲师用 1 天就讲完了《基础有机化学》,然后就开始讲更深的东西。
我再次失望地发现了差距。这是广东与外省的差距。我与一个江苏的准初三生(我的同桌)之间的差距,比我与华附学生的差距还大。
9 月 2 日就要全国初赛,我又只能靠自己了。不过,8 月下半月我没有时间去应试,因为我还要在中大搞课题。还有一个原因是,这次比赛与重点班分班没有关系:分班结果在这之前的 8 月 30 日就要出来了。英才计划为期一年,在 2019 年 1 月前,我就要弄出成果。8 月下半月,我在学校旁边的河里采集水样,利用固相微萃取技术分析其中二甲基甲酰胺和二甲基乙酰胺的含量。为此,我借住在亲戚家,每天乘地铁往返中大,在环市东路与中大之间过了九天“朝八晚六”的生活。在这半个月的一天,“真·凤舞九天”来广州拍摄节目,晚上在一家餐厅搞粉丝见面会。我自然参加了,于是也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张合影。
我对广州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同时对佛山与广州的差距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一个科目上的差距也许可以靠努力来弥补,但几个科目呢?机会数量呢?人生呢?我该怎么拼过广州的土著?如果我一个二线城市的人都被碾压至此,那些小镇做题家们又会如何?他们或许赢了高考,但面对大城市土著全方位的碾压,他们又能赢得自己的人生吗?
尽管如此,我仍然对今后在重点班的生活满怀憧憬:至少我终于还是跨过了普通班与重点班之间的鸿沟。每天做完实验回亲戚家,站在地铁里时,我总在遐想:我能得到多好的师资呢?我能交往多少优秀的同学呢?我能得到多少美妙的机会呢?是的,悲惨的普通班生活已经成为过去,我将如愿以偿地在重点班里开始新的生活,而为此付出的牺牲都是值得的。那时我觉得我的身上有了某种叫魄力的东西。而写这篇文章时,我发现那是我直到现在为止最有魄力的时期。
这个暑假对我而言十分充实。一个半月的假期里,我只有四天在家。除七月下半月在德国旅游以外,整个八月我都奉献给了化学,其中一半又给了奥赛。与此同时,这也是我与母亲的第一次较长期的分离,在这之后,我们的关系成熟了不少,健康了不少,正常了不少。母亲部分找回了她的自我,而不是事事以我为中心。
然而梦碎了。
8 月 30 日夜,高二分班结果出炉。我未被分入重点班,奥化的常年第一也没有。我们这届的分班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透明,没有上一届那样的奥赛班考试成绩排名,更没有贴出来的录取名单。我至今没有把标准弄明白。除了伍振英(老师)和我政治老师的几句话以外,我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标准的信息。
伍振英(老师)在我们高一毕业前是这么说的:“我的话有一定分量,但你们也要把总成绩拉上去……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听了,被恐惧擭住,但我使劲摇了摇头,把它甩掉了。事实上,那个时候离暑假只剩两周,我要退出也已经晚了。
而我的政治老师(她是一位年级行政的妻子)是这么说的:“……好像是说要在年级里排前 150 之类的吧……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奥数、奥生那边又有些并不符合这个标准的。
无论如何,重点班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我如同跳龙门的鲤鱼,跃到门前才发现龙门不过是虚幻的彩虹。但 8 月 30 日夜的我竟如此平静!我“哦”了一声便睡了,似乎早已知晓结果。
其实不然。人在面临巨大的情感冲击的时候不一定能作出迅速的反应。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依稀记得还做了个挺美的梦。可当醒来,我却只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绝望,整个世界向我投来的恶意,一点点侵彻骨髓。有个声音开始如影随形地在我耳边低语:“你进不了重点班。你进不了重点班……”它在强迫我接受这万不愿接受的现实。因为给心理咨询作准备,这以后我养成了梦醒后记录内容的习惯。在记录里,我发现那天的这场梦是我做过的最后一个美梦。
8 月 31 日夜,我才终于哭了出来。
9 月 1 日晚我就要回校,比别的同学早一天,因为第二天我们要统一从学校出发参加全国初赛。那天晚上,我搬起沉重的行李,住进了宿舍。此时的宿舍楼空空荡荡,除了化竞学生外只剩一两个宿管。这时宿舍旁的村落里响起了这样一首儿歌:
小老鼠,上灯台。
上得去2,下不来。
喵喵喵,猫来了。
叽里咕噜滚下来。
我于是又在被窝里嚎啕大哭。
9 月 2 日的比赛竟然在中山大学举行,尽管和我暑假那时不是同一个校区。我的试室风景很好,窗外可以看到国家超算广州中心(天河二号的所在地),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更没有心情做题,只做了最后一道题,也就是有机压轴题,然后就提前交卷离了场。
回到佛山一中,进入新的班级。我的教室在七楼,离走廊也最远,是整栋教学楼里最偏僻的三间教室之一,作为我的流放地是再合适不过了。放眼望去,班上又是高一时见到的那样目光呆滞的学生,讲台上又是只会念课本的复读机老师。拼命学了一整年的我,下场就是被流放到这个平均分在年级中从未离开过倒数前三的班级。我那成了灰烬的心,又被泼了盆水,成了又苦又涩的草木灰溶液。这天,我把一整页草稿纸用细钢笔一笔一划地涂黑,没留下一点白色。我的未来也正是这样成了一片虚空。没有周公为我吐哺,我也只能像南飞的乌鹊那样,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9 月 3 日下午,我告知伍振英(老师):我将退出奥赛班。也许是知道我的情况,他没怎么问就答应了,但也没多说什么。4 日,我前往奥化班拿回了课本与资料,从此与奥赛一刀两断。回到班上,面对目光呆滞的同学,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几乎变成了他们的同类。奥赛一年后,我的一切已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六科总分从前一百掉到了三百开外,数学更在倒数前百,个人爱好则全部枯萎。我很难拿出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和这些人不属于同一类,就连目光也比一年前呆滞多了。我何尝不想兼顾化学与其它兴趣?但事实就是如此残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此消未必彼长,彼长却必然此消。
高一时,我有些科目的老师是重点班的老师,高二却连一个都没有。我想找回爱好,我想提高成绩,可我又一次只能靠自己。我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依。我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在后奥赛时代的生活。
之后的两年,我依然待在这个班级里。教室的地板比那时蒙上了更多的灰尘。桌上少了几本奥化的书,箱里多了几个不是奥化的小奖。宿舍里的同学常为几个漂亮女生而意淫讨论至十一点半,隔壁床每夜都说梦话,有时还打一晚鼾。我怀念我初中时的宿舍。那时,两个年级第一常和我看世界、通古今、谈人生、想未来。僵死的班级和肮脏的宿舍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丢入锅中熬煎。我悔,我恨。我无法原谅奥赛班与学校。我付出了一切,却连安慰都没能得到。
我想捡回自己的一些爱好。我去辩论,发现我的言辞再不如初中毕业时一般锋利,再不能让全场心服口服。我去演讲,发现自己开始前所未有地怯场,再不能口若悬河。我去学习计算机,却发现自己再不能将精力投入任何地方。
我成了同学眼中的奥赛劝退魔怔人,线下不停复读“退赛保平安”,又在学校贴吧里连发两篇劝退帖。我不想看别人在佛山一中的奥赛班里空耗青春,可更多的失败者仍在被不断地制造出来。
我很快惹来了奥赛学生的不满。有几个人说我不是真正喜爱化学,奥化第一还骂我是进不了重点班就退赛的胆小鬼。虽然水平退步严重,但我还是从形式逻辑上就将这些言论一一反驳,这时是高三上学期。
这以后不久,伍振英(老师)找到了我。他说我写的奥赛劝退文已经被传开,里面对奥赛班和老师的指责伤到了他。
我强作镇定答道:“谁先伤到谁呢?”
伍振英(老师)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就比如说我们的竞赛班吧,本来就是以培养兴趣为目的的,你说我们可以搞得像石门(即上文所述‘请金牌教练的另一所学校’)那样,但经费什么的都要上面批下来。又比如说奥赛分班这样的事情吧,后面又牵扯到各种政策。上面的人觉得你们佛山一中就应该专注高考,别搞那么多旁门左道……总之我也很无奈……还是先不说别的什么吧,从我个人来讲,你在劝退文里指名道姓地说我如何如何……”
“在同学间,我习惯对老师直呼其名。其它同学也是这么做的。”
“但在我看来你就是没有尊重我,把我伤到了。已经高三了,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可以先放一放,专心考试再说吧。成绩上没什么大问题吧?”
“只要肯躺平,就没什么问题。”
“先不说别的了,你的帖子我觉得还是要删一下。”
“我回去就删。”
“好。看你好像还有很多话想说,说吗?”
“不用了。”
我于是继续着我的学习。2019 年剩下的几个月里,佛山一中里多了几个境外势力,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在私下继续魔怔复读“退奥赛保平安”,奥赛班的学生们继续着他们奥赛的征途,好为大学自主招生作准备。
再以后的事情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大学奥赛自主招生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强基计划。强基计划对高考成绩的要求让奥赛生们纷纷折戟沉沙。
从放弃奥赛的我,到坚持奥赛的学生,没一个得到好的结局。他们比我更惨,这让我有了某种罪恶的幸灾乐祸的心理。然而联想到全国上下都是这样的情况,我幸灾乐祸不起来了。
让我不太高兴的是网络上对这个话题的讨论,讨论者们往往聚焦于其“不让转专业”一点,这与我的关注点是不同的,我总觉得他们太过功利,但片刻后我又理解了他们。也许他们正是和我有相似遭遇的人呢?也许他们也曾和我一样,把满腔热情投入某个领域,却被不适应于他们的体制所否认了呢?也许这整个结构确实就没有给我们这些人以出路呢?
后来我继续着在高中的生活,虽间或有一点奋起的心,却盖不住整体上的自暴自弃。在化学方向上的惨痛失败,让我彻底失去了“延缓偿付”的能力,堕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里。这以后自然是求仁得仁地上了现在就读的这所学校。我曾打算拿这所学校保底,想着“这都上不了就复读”,现在想来,我即使复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在新的大学里,我继续着自己醉生梦死的生活。至于那位化竞班第一,我不敢去问她的情况,只记得化学是她的全部,她除了化学以外没有任何别的特长与爱好,日常成绩也不如我。也许她高考比我好,也许反之,但那都是我不敢了解的事情。
总之,有这么一群曾热爱化学的人们,后来他们全都完蛋了。这就是这群曾热爱化学的人们的故事。
同学书本掉到地上的声音把我从思绪里拉回。
“那你之后怎么没学化学,来了我们大气科学?”我对朋友继续着前面的话题。
“还不是分不够?不过够的话我也应该是物理或数学类专业。至于为什么不去化学?那就是个悲伤的故事了。你呢?”
“我也是,说来话长啊。”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我们起床,雪地里堆着大大小小的雪人,有的还插上了橘子和胡萝卜。路上都是雪一样的白,有些白色的地方踩上去会让人滑倒,那是雪的白。还有些白色的地方踩上去不会滑倒,那是融雪剂在水蒸发完后留下的痕迹。
在一个蒸发完的曾经的水坑里,我发现了几个小立方体,仔细端详以后我对朋友说:“这是氯化钙的晶体,索尔维制碱法的一个不那么有用的副产物,‘蓝皮’3上也说过吧。想当年我还拿它来出过题呢。”
说完,我随手把它丢进一个还未蒸发殆尽的水坑里。氯离子与钙离子在水分子的拉扯与水合作用下挣脱彼此吸引的库仑力,扩散进水里。我们看见那粒晶体很快无影无踪了。
这天是 2021 年 1 月 1 日。
小老鼠,上灯台。
上得去2,下不来。
喵喵喵,猫来了。
叽里咕噜滚下来。
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