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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 Mio

收到 Mio 的死讯时,我眼中的世界换了一个颜色。她的形象像玻璃一样破碎在我面前。我不顾碎片的尖锐,无视手上一道道伤痕带来的痛苦,想拼凑出她的一生,却只能得到几幅模糊的图像。

这天是周日。宿舍熄灯之前,我匆忙地编写她的纪念网页,忍痛写了两个小时,提交时却发现自己匮乏的文笔竟连 600 个字也没憋出来。当晚我彻夜未眠。我千方百计联系她的闺蜜和家人,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给她完整的一生。

2022 年 4 月,她第一次自杀失败。那时全国的封控状态达到了一个顶点,也让太多人的精神在这时被压垮,她是其中一个。我匆忙联系她的父母,得知她并无大碍后,很快就请假回了家。一来是因为在封校状态下我自己也呆不下去,二来是想见一见自己小学最要好的同班同学。我想起自己小学时(大概是 2013 年吧)她就曾经在网上搜索过“变性手术”,我的直觉让我们互相出柜,从兄弟变成了姐妹。

在我家,我们一起看 mtf.wiki,这时她让我打开了“学籍学历变更指引”这个页面,指着上面的“建议在大学本科教育前完成 SRS 并完成证件变更以便于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问我,“你看着会焦虑吗?”当时我随口安慰道:“没事,只是麻烦了点,也不是不能改嘛。”

“真的不会焦虑吗?你肯定也是有一点的吧……”她又问道。

周一,我整理了更多资料,联系上了 Mio 的姐姐和闺蜜,并且在她的页面上添加了更多内容。编写页面的过程十分痛苦,既要纪念她,又要避免触发到浏览这个页面的人。我一边和她姐姐与闺蜜互相安慰,一边写了删、删了写,花了一天时间,也不过只是勉强让字数扩展到了 700 字。这天我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但有一种力量在逼着我这么做。我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句话:“我要给她完整的一生。”

纪念网页的文稿在我的一次次审阅中被谨慎冲洗,对 Mio 的死因只留下一句“没能挺过 2023 年 2 月 24 日的一次急性抑郁发作”,然而实情却远为复杂、远为绝望。她已经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却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未曾抓住。

2023 年 2 月 3 日,mtf.wiki 上,Mio 曾让我看的页面,变成了“据相关消息,毕业学历已无法进行修改。建议在大学本科教育前完成 SRS 并完成证件变更。”我难以想象她在看到这个页面后的绝望,只从她母亲那里得知,她曾被一个男性骗走积蓄,此后本继续以摄影谋生,却因为封控而失去了经济来源。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休学在家的她去注册了货拉拉,靠开车拉货赚手术钱,想在大学毕业前赚够。Mio 没日没夜地开车,回到家大口吃完饭就撂下筷子出去继续工作,然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也只来得及赚到几百块钱。

2 月 24 日,Mio 在倒车时撞到了别人的车。她的父亲忙于工作,对她打来的电话,只是草草让她报警了事。此时的她已经退无可退,无论是否报警,跨性别者身份都会暴露。事主的索赔——一千余元,超过了她此前通过拉货赚来的钱的总和。而且显然,她受了事主的羞辱。回家以后,Mio 化了个漂亮的妆,穿上女装,就躺在床上自杀了,她的朋友来不及进行任何干预。第二天早餐时段,Mio 被母亲发现时,已经丧失一切生命体征。

这两天我都没哭,直到我周二坐上赶回广东的飞机,却在起飞前得知自己无法赶上她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万米高空,十二点整,她预定被推进火化炉的时刻,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此后变成了啜泣。那句“我要给她完整的一生”依然回荡在我的耳畔。想起这句话出自 Mio 生前看的最后一部电影,我开始呜咽。坐在我左边的乘客似乎不太喜欢我这样,换了个座位去别处坐下了。

Mio 是小学时唯一一个能让我在自认为擅长的领域心服口服的人。那时我们去参加机器人比赛,比完后,就拿剩下的零件拼着玩。我想搞一个汽车上会用到的差速器,但在简单搭了个框架,发现缺乏关键零件后,简单下了个“没法做”的结论,就去干别的事了。但是 Mio 很快接过它,对着我此前参照的示意图,在巧妙地利用几个零件后,竟然真的做了出来,实现了差速器的全部功能。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理科领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Mio 的姐姐也是 MtF。她大我们八岁,在小学五年级时就第一次穿了女装。Mio 初中向姐姐半出柜时,姐姐大约是大三大四,她心想:“这样的想法真的太折磨了,而且我们家有我一个人这样就够了,总得有个人赚钱养家。”就没对 Mio 作出比较正面的回应,而是束之高阁,让此事不了了之。如今 Mio 离开了我们,姐姐只好把一切都埋在心底,独自承受性别焦虑带来的煎熬,以及生活的负担。

我走出机场,匆忙搭上一辆出租车,赶到公墓,在办公室门口见到了 Mio 的姐姐。最后的好消息是,尽管骨灰盅上写着“性别:男”,但 Mio 没有被以男性的身份下葬。家人没有按安葬男性的规矩把她葬在爷爷旁边,而是另找了一处公墓。片刻,她父母也出来了,却没有认出我。Mio 的姐姐介绍说,我是 Mio 的小学同学,Mio 的母亲问清我的名字后恍然大悟,抱着我痛哭。

我们带着骨灰盅走向公墓。Mio 的母亲按习俗,一路抛洒硬币,一边哭喊着:“城城(Mio 的小名),妈妈没钱给你做手术,你就在那边好好当个女孩子吧……”Mio 的父亲爬上梯子,用抹布把属于 Mio 的那格清理干净,再把骨灰盅摆好。随着格子被封上,照向 Mio 的最后一缕光也就此断绝,她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我的手并不怎么稳,而是会微微发抖。给 Mio 上香时,香灰两次掉在我手上,烫破了一块皮。我大概一直如此笨手笨脚——这时我想起自己在网页上对她“智力超群又心灵手巧”的简短概括,又一次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葬礼结束后,我来到 Mio 的房间,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她的床铺已经被拆卸,和大多数个人物品一起丢弃,但三四天的通风还不足以吹散她的清香。她的电脑干净整洁,白色的键盘上看不到一点污垢。她把任务栏摆在了顶部,设置为自动收回,桌面十分整洁,没有多余的图标。副屏上播放着一个下雨天的动态壁纸——我直到写作本文时才想起,这个动态壁纸是她自己创作的,尽管只是从别处拿下来改了背景。我从电脑桌上拿起一个印章,这是 Mio 刻的自己的签名,印章印出的字迹就像她本人亲笔写的那样清秀娟丽。

她留给我们的东西还有很多,它们沉默地宣告着她曾经拥有着的生命力。它们无言地证明着,这个世界上确实曾经存在着一个如此优秀的女孩:她曾生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没能获得任何人的注意,却凭借本能寻找微光,又毅然决然地飞蛾扑火。即使她没能挺到最后,我也依然不得不拜服在如此灿烂而顽强的生命面前——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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