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广播台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团,是一个入土了我都要吐口唾沫的社团。社团内的风气已经糜烂不堪,即使如此,学校也依然将它变得更加腐朽堕落,直至最终撤并。
至少在我 2020 年加入它的时候,广播台有着极其严格的年功序列,也就是“先来的永远比后来的职级更高”。基于年功序列,广播台发明了所谓“师徒制”,后来者必须叫先来者“师父”——其负责人特意强调是“师父”不是“师傅”,也就是丝毫不遮掩的“父权制 / 家长制 - 社会权力关系”同构的儒教逻辑。一个不到一百人的社团,竟然就有了四五级组织关系:“台长”-“部长”-“组长”-“干事”-“实习干事”——有些互联网大厂的组织层级都比这个更少!
我加入“导播部”负责写稿,成为了“实习干事”。是的,加入广播台以后,我们首先面临着一段长约一个月的“实习期”,在此期间我们的任务量是“正式成员”的 4 倍以上,社团负责人还恐吓道:“实习期有 30% 的淘汰率。”
实际上这 30% 的淘汰率并不来自“实习期”结束后的“考核”——在 2020 届的这次“考核”,通过率是 100%。所谓“淘汰”者,全是不愿与之同流合污而主动退出的人。例如,我们组就有一个“实习生”因为过于严格的内容政策而果断选择了退出,成为所谓“30% 淘汰率”的分子。在多赤了半年石以后,我觉得她是对的。
“实习期”终究还是结束了,在结束以后,广播台举行了一场以“恭喜转正”为名的,全员参加的晚宴。然而在这场晚宴上的主角却不是“前实习生”,而是已经积累了一两年“资历”的“老成员”们。在这场晚宴上,“老成员”们需要准备“换届”,在推杯换盏之间选出下一届的“台长”“部长”和“组长”。
“地位”低下的人们忙着轮流敬酒,我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以茶代酒”的男生1(女生不喝酒的多一些)。作为一个大学新生,看着这一副席间觥筹交错、众人酩酊大醉的宛如《神曲》刻画的地狱一般的景象,我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难道将来在社会上也是如此吗?
我本来有成年后接触酒精的计划,硬是被吓出了应激,5 年后的今天也依然滴酒不沾。而两三年的工作经验(包括实习)告诉我:社会上的应酬也未必如此,只有这帮人是一群烂人,是脏乱酱缸里的一滩烂泥。
组织结构糜烂如此,内容又如何呢?“党管宣传”的政策在大学也是如此,广播台直接挂靠“共产主义”青年团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委员会的宣传部,我们的每一篇稿件都需要经过校团委工作人员的审核,标准极其离谱。
例如,我的小组负责一个架空历史节目。看起来这个节目是史同人聚集地,实则“不能写敏感的内容”——史同人写的东西一点都不能播。上文所述提前退出的“实习生”是三国同人作者,想给曹操写写同人和架空,却被打回,原因是“曹操也算敏感内容”。我写一篇郑和发现美洲大陆的架空倒是勉强可以——然而不能提及郑和的穆斯林身份。这帮人连古人的宗教信仰都要管。大的方向是“中国的人最好都别写”。
在实习过程中,我贯彻了微观反抗的方针:即使不能写国内人物,我也要拿国外的架空历史来含沙射影,就这样一直干了半年。
进入下学期,我们被分配了一个新任务:给午间新闻写稿。大致是播送校内新闻若干则、校外新闻若干则。我曾以为“校内新闻”会是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事物,再不济也应该是校园八卦。然而我们是没有新闻采编权的,只能转载节选来自校新闻网和其它新闻媒体的报道,这就使得所有的“校内新闻”都是“学校举行了某某会议,某某领导参加”。
校外新闻更不能免俗,团委宣传部只允许我们转载官媒(基本限于人民网)报道,禁止我们报道“负能量”新闻(主要是社会新闻,当然,也没什么能转载的)与娱乐新闻。我于是只转载科技与经济新闻,这些新闻放在列表里,就像曾经的报纸“开天窗”一样,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彼时反对“历史虚无主义”的风潮日盛,我们正式节目被允许的范围越来越小,变成七分史实、三分架空,在架空的部分还需要加上特别提醒。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也没能多活些时日。随着团委工作人员的更换,我们的节目终于被彻底取缔了。
我还记得自己写的最后一篇广播稿,这是一篇有关俾斯麦的架空稿件。在“七分史实”的部分,我介绍了俾斯麦的“王朝社会主义”,介绍了他的《反社会党人非常法》和马克思对他的批判。在“三分架空”的部分,我将他塑造为“为了改善民生而选择民族主义,却又走火入魔,为了抽象的‘民族’而毁掉了具体的民生”的形象,从而介绍青年马克思曾使用的“异化”概念(“手段”与“目的”的倒错)。这篇稿件收到了大篇幅的删改意见,然而相关的点却令我啼笑皆非:有关“王朝社会主义”的部分被全盘保留,而《反社会党人非常法》和马克思对俾斯麦的批判被删去。后续架空历史的部分也受到了不少删改,大致变成“为了民族而牺牲民生是正确的”。
团委的工作人员(所谓“负责老师”)把一个被马克思批判的刽子手说成社会主义者,却把马克思的批判全盘删去,比起普鲁士的书报检察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把“共产主义”四个大字放在首位的组织,竟然要求我们做法西斯宣传。我再也忍不了了,节目播送完后,我立即选择了退出。随后我们的节目组也被广播台在群内“通报”解散,理由是“工作失误多”。真实原因是人手不足还是节目不被允许,至今不得而知。
尽管“部长”一副“如果要退出,直接和我说,我们也不会挽留”的样子,但“台长”却私下联系我,表示广播台的新闻栏目没有足够的人手,希望我能暂时继续工作。就这样,我又继续为广播台工作了一个多月,直到终于有人接手为止,可谓仁至义尽。
2021 年 9 月,南信大广播台并入南信大“融媒体中心”,标志着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对学生媒体政策的进一步收紧。
一个收听人数少(食堂低音量广播,以及若干音乐平台)、工作人员少得可怜的小小广播台,竟然闹出这么多戏,这就是我在广播台为期半年的故事。而一个这样的广播台竟也有这么严格的内容审查,在审查这么严格的情况下还要被撤并。中国的媒体行业的现状,大概也可从中管窥了。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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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现在不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