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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鱼》与 LGBTQ 语境下的安徒生《海的女儿》

迪士尼真人版《小美人鱼》因为非裔女主演选角问题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与墙内社交媒体一边倒地恶评不同,《小美人鱼》在北美市场却经历了一个口碑逆势回转的过程:虽然上映前另类右们极力鼓吹“恶评如潮”,但上映后首日票房斩获 3800 万美元,周末票房近 1 亿美元,四天票房预计 1.2 亿美元,在迪士尼公主电影里已属正常水平;CinemaScore 评分 A 级,烂番茄爆米花指数开画仅 70% 左右,此后却迅速上涨至 95%,远高于专业评分状况,北美群众俨然已用脚投票。《小美人鱼》当然是有问题的,但问题并不是选角问题,恰恰相反的是,海莉·贝利以其灵动的表演和动人的歌喉拯救了这部电影,否则情况只会更糟。《小美人鱼》的问题是平庸,这可能是迪士尼真人公主电影的通病,但如果数十年没有长进的话,那么它就成了一个问题。以及,《小美人鱼》本可以更进步,更贴近安徒生在《海的女儿》中的真实情感投射,然而为了北美这个最大的合家欢市场,迪士尼还是选择了最保守的创作方法。

真人版《小美人鱼》拥有着最佳的视觉体验、顶级的音像效果,以及百老汇音乐剧般优秀的原创音乐,《汉密尔顿》同款顶级团队在这里付出巨大,然而以上的一切并不能掩饰它的平庸。《小美人鱼》平庸在剧情平庸,剧本平庸,一个完全平铺直叙的故事,一个传统的王子公主童话。即使拥有最佳视听体验,也难掩这种平庸。为了迎合这个平铺直叙的故事,迪士尼对安徒生原作进行了大幅度地简化,这反倒导致了一种灾难性的后果。

王子为什么爱上爱丽儿?可能是因为爱丽儿救了他。但是爱丽儿为什么爱上王子?安徒生在《海的女儿》中给出了三个层面的解释。第一个解释是爱丽儿对于上层世界的渴望,这种渴望正是安徒生本人对跻身上流社会的愿望的一种投射。安徒生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我的名字开始熠熠生辉,这也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我觊觎声名和荣耀,与守财奴觊觎金子如出一辙”,与《海的女儿》原作文本中爱丽儿渴望进入上层世界、自述“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我宁愿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即使我只能在那里活一天”的描写遥相呼应。

第二个解释是爱丽儿对于不灭的灵魂的追求,如果无法获得不灭的灵魂,那么即使在海底世界载歌载舞安安稳稳生活几百年也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变成水上的泡沫了,甚至连一座坟墓也无法留给我们心爱的人”。但是,“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还是活着的。它从晴朗的天空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到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那些神秘华丽的地方去”。而人鱼想要拥有不灭的灵魂,需要通过与人类发生爱情、从真爱之吻中获取,“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你才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

第三个解释则是关于安徒生本人,这份爱恋求而不得,爱丽儿最终主动放弃,选择化为了泡沫,反而因善行而获得不灭的灵魂,成为了天空的女儿,“超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这里一方面体现了安徒生的天主教思想追求,他擅长于将《圣经》故事潜移默化地融入童话当中,这可能是安徒生童话在西方社会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则表达了安徒生本人的同性恋身份,以及他对禁忌之恋求而不得的隐秘倾诉。这三个层面的解释层层递进,一环紧扣一环,使得整个童话故事丰满合理。

但是真人版《小美人鱼》将这些潜藏在文本中的解释通通删去,不仅使得整个故事落入窠臼,还使得爱丽儿对于人类世界的如同老白男“黄热病”(Yellow Fever)般的渴望变得莫名其妙:人类世界有什么值得羡慕或者迷恋的吗?人类世界没有分裂或者争执吗(片中插曲语)?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的世界,我觉得海底世界起码比人类世界好五倍。失去了安徒生原作文本中这些复杂的解释,《小美人鱼》中对人类世界追求的描写变成了一种异族(甚至是低等种族)崇拜人类世界的自恋书写,令人恶心。

除此之外,保守可能是真人版《小美人鱼》的另一个问题,迪士尼选择了一个在北美市场最不容易出错的创作方式——歌舞片+传统公主电影+合家欢爆米花电影,使得本片失去了进一步探索安徒生原作真谛的可能性。实际上如果我们探究安徒生其人以及《海的女儿》创作经过,会发现本作与 LGBTQ 社群是高度相关的,两者间密切相关,不可分割。

安徒生出生在一个贫穷的鞋匠家庭,当他的父亲死于拿破仑战争后,这个本已艰难维生的家庭倏然间破碎了。1819 年,年仅 14 岁的安徒生来到哥本哈根寻求生路,在这里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伯乐,也是他人生中最尊敬的、视作父亲的长辈——丹麦艺术基金会秘书长、哥本哈根皇家剧院院长尤纳斯·柯林。安徒生很快便爱上了尤纳斯之子,爱德华·柯林,两人维持了长达五十年的秘密友谊。囿于时代所限,爱德华无法接受这种在当时仍被视作禁忌的爱恋,他对外宣称自己和安徒生之间只有经济资助关系。求爱而不得的苦恼体现于安徒生的日记中,他曾写道:“谁也没被我这般痛击过,谁也没让我眼中涌出过更多泪水,但我爱谁也不像我爱您那么多。”

1836 年,爱德华与贵族小姐亨丽埃特·汉克结婚,为了避免安徒生过度介入,柯林一家不仅没有在事前告知安徒生,甚至没有邀请他来现场参加婚礼。安徒生在悲痛中给爱德华写了十封信诉说衷情,其中一封酸涩地写道:“您让叶特(亨丽埃特的昵称)好好地替我对您说‘我爱你’,毕竟她可以说出这三个字,但如果由我这个男人来说,这就成了多愁善感。”随后,安徒生前往德国旅游以排解情伤,在途中开始构思《海的女儿》。次年(1837 年),《海的女儿》正式发表,这部描绘不可言说爱恋的童话常常被现当代学者视为酷儿(Queer)文本在十九世纪的雏形。

安徒生的同性恋身份不仅体现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如《永恒的友谊》、《钟声》、《雪人》等,在歌剧《阿格尼特和人鱼》中更是选取了一个雌雄同体的意向来展开故事;还体现在他的自传中,如他曾写道自己“对超过二十岁的女孩总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和她们在一起,我真的会发抖。”除此之外,他还留下了上千封信件,给后世的安徒生研究提供了大量一手资料。安徒生死于肝癌,临死前将自己的全部遗产赠送并托付给了爱德华·柯林。可能是出于保护安徒生名誉的考量,柯林当时只是有选择性地公开了一部分,不过到了 20 世纪 30 年代,几乎全部的安徒生信件均公之于众。在其中不仅发现了安徒生写给柯林的大量情书,还发现了安徒生与魏玛大公的亲昵往来信件,他们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系,直到安徒生去世。

但对于安徒生来说,他绝不敢将自己的性取向公诸于众。在那个时代,同性恋在丹麦被视作一种犯罪,会被以“行为不检”为名驱逐出境,在当时的丹麦语言中甚至没有“同性恋”这个词汇。与安徒生同时代的大作家王尔德主动表露了自己的性取向,结果却是惨遭迫害,被上流社会彻底抛弃。安徒生一直这般敏感,因为出身低微,他曾受尽折磨与冷落,因此更擅长将所有痛苦埋在心里,不会轻易将内心的伤口暴露给世人。在他写给爱德华妻子的信中,他曾这样描述自己:“我的心是一本日记,里面有几页被粘在一起。这日记本身是每个人都可以查阅的,但我行动的大多数理由都写在粘在一起那几页上。”

有学者甚至认为,安徒生可能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性取向,但是这并不妨碍安徒生在《海的女儿》中化用自己的经历进行想象。小美人鱼为了换取双腿,不得不失去自己的声音,并忍受时时刻刻在刀尖上行走般的痛苦,这恰如安徒生对跨性别者的想象——如果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女人,那么当然便可以光明正大地与爱德华·柯林相爱,而跨性别的过程将付出巨大代价,承受大量痛苦,并失去自己作为男人的声音。

实际上,女性主义理论、酷儿理论和跨性别视角下的《海的女儿》解读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今天的前沿学界更是进一步提出了安徒生是跨性别者的观点,认为在小美人鱼身上体现着安徒生本人的 transness 投射。从学术界到西方社会已经广泛接受小美人鱼的跨性别隐喻、以及迪士尼动画版《小美人鱼》中的反派乌苏拉是酷儿反派等,甚至连国内也有相关研究。迪士尼明面上选择了一个“进步”的表现方式,即启用非裔女演员;但实则端上来的确实最传统最保守的作品,不得不说令人遗憾。但是在墙内社交媒体上经常看到有人称迪士尼的小美人鱼应该“跨性别”才能“更加政治正确”,这就更加搞笑不堪了。抗带乎 N 哔们把愚蠢当作真理,将无知视为骄傲,然而神学家朋霍费尔早就说过:“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不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愚蠢是养成的,而不是天生的……同恶棍相比,蠢人总是自鸣得意。”


参考文献:

林愛華:《從同性戀情結探討安徒生故事裡的戀情》,《外國語文研究》2009 年第 9 期,第 67-86 頁。

杨稚梓:《安徒生:隐藏在童话中的人生》,《读书》2021 年第 2 期,第 112-119 页。

廖晓梅:《〈海的女儿〉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文化学刊》2019 年第 4 期,第 95-98 页。

付飞亮:《〈海的女儿〉的酷儿解读》,《海南科技学院学报》2008 年第 9 期,第 15-17 页。


赤木律子 2023 年 5 月 30 日发布于波组 授权转载于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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