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年起,随着己亥冠病(2019 冠状病毒病)的全球爆发,资本主义世界又一次发生了危机。此后,生成式模型的应用为计算机行业带来寒冬。在这场毫不意外的危机中,大厂们争先恐后地抛弃“不作恶”的承诺,对用户自由发动了新一轮猖狂进攻。
Google 先是禁止 Chromium 登录 Google 账号、下线 Google 的网页快照功能,后是推动 Manifest v3 限制广告拦截插件,又延缓更新 AOSP(Android Open Source Project)代码、限制外部贡献,最近则是限制 Android 不经 Google Play 安装应用、要求开发者实名注册。
Meta(Facebook)大规模裁撤开源项目开发者,知名前端框架 React 的前四位作者中,有 2 位离职、转投 Vercel。后者出于自家框架(Next.js)及其闭源托管服务(Vercel)的需求,向 React 中加入其它下游难以立即兼容的破坏性改动——与此同时其它下游的需求却被一再忽视。1
随着经济压力上升,大公司们首先停止的就是对开源项目的资助(如果它们之前竟然有的话)。浪潮退去,才发现谁在裸泳。然而很遗憾,在退潮后,我们却发现有些“开源项目”和“自由软件”早已穿着印有大厂 Logo 的三角裤头。X.Org 的开发已被瘫痪多时,“继任者”Wayland 更新缓慢而蛮横:几乎不接受任何下游的功能需求,只与 GNOME 相互配合,后者也采取同样的作风——而无论是 Wayland 还是 GNOME 项目,都早已被 Red Hat 所控制,尽管它们仍然开源、仍然“自由”,却早已是 Red Hat 家的围墙花园。也正是在 2023 年 6 月 21 日,同一个 Red Hat 绕过 GPL,限制了基于 RHEL 源码的再发行版2。
就像我 2020 年 8 月 17 日说的一样:“互联网”和互联网,都已经进入了帝国主义阶段3——后来更广泛的称呼是“技术封建主义”。数码世界从来不是空中楼阁,恰恰相反,它注定了资源的高度集中,注定了力量对比的悬殊。互联网时代的康采恩与托拉斯们,规模比前互联网时代的那些垄断组织大得多,一家公司的市值能超过不少国家一年的 GDP,以至于“巨型企业统治”成为了赛博朋克的一大要素。
开源有错吗?似乎没有,它只是太过无能与软弱。不自由的开源协议们(MIT、BSD 等)根本没有改变力量对比,自由的开源协议(GPL 等)也很难说产生了实质上的改变。GPL 只是划了一条线,禁止不自由的软件们使用自由软件的代码——就像专有软件们做的那样,禁止“非我”使用“我”的代码——尽管因此被加诸“传染”“进攻性协议”的恶名,却连“防御”都远远不够4。Red Hat 只用了两条小小的规定2,就在遵守 GPL 条文的同时,毁灭了其实质上的共享(共产)精神:
- 需要注册资格订阅 RHEL,才能获得其源码。
- 如果基于源码再次编译分发,那么订阅会被终止。
与此同时,开源协议们还被异化,走向它们的反面:当 Windows 和 macOS 作恶时,用户会抱怨微软和苹果。当 GNOME 和 Wayland 这样的开源(自由)软件作恶时,大多数用户却只会抱怨“GNOME 不好用”“Wayland 不好用”而不是“傻逼 Red Hat”。当 React 被加入一个又一个私货时,用户只觉得 React 是“没活硬整”,而不是出于 Vercel 和 Next.js 的需求。
大公司只需要刻意或无意地把自己的“开源软件”写得复杂、高耦合,就能断绝外部维护者参与和接手的可能性。借助虚假的社区和开源,Red Hat 和 Vercel 们在用户认知中实现了完美的隐身。“代码按原样提供”(“不爽你 fork 呗”)这样的免责条款,为使用它的大公司们免除了责任,而真正需要这一条款的独立开发者,却往往不得不为软件负责,丢失声誉乃至面临刑事责任。开源与自由协议们原本旨在最大化自由,但在资本力量介入后,自由的形式被保留,而自由的实质被异化为企业免责的工具,自由变成了不自由的伪装。
开源协议被异化是不奇怪的。某种程度上说,“自由软件协议”和“开源协议”本身就是异化的开始。自由软件运动(RMS 最早追求的东西)起源于软件行业的“原始共产社会”,其灵魂在于一个生机勃勃的黑客社区,在于社区的共同生产,在于“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图景。随着计算机软件行业的发展,软件行业必然要从原始共产主义走向资本主义。自由软件协议的本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利用资产阶级法权,对资产阶级实施专政。这是合理的做法,也会随着资产阶级法权的消亡而一同消亡(随着专有软件的消亡,自然不需要用什么协议来确保自由)5。
然而,自由软件协议一经诞生,就存在这样一个风险:作为手段的协议被异化成目的。后来,人们的着眼点也确实从技术共产社区本身(目的)转向了几个自由软件协议,转向资本主义法律体系的繁文缛节,转向了 FSF6 和它拿社区捐助的血汗钱培养的一群用以“维护协议”的讼棍(手段)。然后出现了“开源协议”——进一步地把“开源”这一维护社区的手段异化为最终目的。如今,自由软件协议和开源协议都逃不过进一步异化的命运——从“目的”又一次变为“手段”——这次是大公司剥削社区、掩盖责任的手段。
总而言之,无论是自由软件运动,还是开源软件运动,都试图在不根本地变革社会生产关系的前提下——在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中——建立属于程序的“共产飞地”,而且手段还不够有力、充满着妥协。这样的一系列做法,其结果是不难预料的:
无产阶级中有一部分人醉心于教条的实验,醉心于成立交换银行和工人团体,换句话说,醉心于这样一些形式的运动,即放弃利用旧世界本身内的一切强大手段来变革旧世界的思想,却企图躲在社会背后,用私人的办法,在自身生存的有限条件的范围内实现自身的解放,因此必然是要失败的。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卡尔·马克思
Foot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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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cel 同时还公然为从事种族灭绝的极端锡安主义实体“以色列国”站台(CEO 与其“总理”内塔尼亚胡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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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redhat.com/en/blog/furthering-evolution-centos-stream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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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主义化的互联网——互联网产出萎缩的根本原因》》,本博客,2020.08.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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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看源协议”实现了足够的防御吗?答案也是否定的。见《“看源软件”: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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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些弊病,在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在它经过长久的阵痛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里产生出来的形态中,是不可避免的。权利永远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所制约的社会的文化发展。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上,在迫使人们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法权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哥达纲领批判》,卡尔·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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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 Software Foundation,自由软件基金会。 ↩